《雪豹》:心灵世界的一块拼图
2005年,年轻的万玛才旦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剧情片《静静的嘛呢石》。这部作品甫一出世就获得了第10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新潮流特别奖”。由此,万玛才旦开创了后来被评论界反复论述的“藏地新浪潮”,并成为领军者。首部电影朴素的纪实风格,也成为藏地新浪潮的明显特征,以往我们在文学、绘画、风光摄影所见到的奇观化、浪漫化的藏地日常开始褪去经过渲染的形象。通过万玛才旦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我们逐渐完成对于藏地普通人精神世界和世俗世界的探究。遗憾的是,2023年5月8日凌晨,万玛才旦因突发疾病医治无效在西藏逝世。他的电影实践戛然而止。随后在媒体、电影界出现了一波对万玛才旦的纪念活动,与他一起拍片的演员、和他合作的工作人员、他的影迷纷纷表达怀念和遗憾。在万玛才旦去世之后,电影《雪豹》陆续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2023年11月)和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编剧(2024年3月),是世界电影人对他的再次肯定。法国著名哲学家德勒兹在《哲学是什么》这本书中,将卡夫卡定义为少数派作家。在德勒兹的眼中,卡夫卡是一位“片段、逃逸、漫游与生成—动物的作家”。德勒兹之所以把卡夫卡定义为少数派,是因为在捷克的德语族群,本就是一种非主流的族群,正是在这种连词汇都无法与德国的德语文化一致的地方,德语是生硬的、指向不明的、被遮蔽的语言形式,卡夫卡创造性地使用了有限的德语词汇,建构出一个独特的孤独者-动物的世界。万玛才旦亦是这样一位以少数派姿态闯入中国电影宫殿的人。他简朴的视觉语言,非主流的故事讲述方式,以及留心于日常的祛魅式人物,与目前中国的主流电影有着非常大的区别。万玛才旦的故事大多关注在疏离的格格不入的个体之上,他甚至并不太在意故事发展会经历多少个高潮,而是将镜头对准藏区人物,慢慢地寻找隐藏在人物背后的信仰、命运、个性。这一切无不将他的“少数派”特质展现无遗。当然也恰好是他深爱着他出生的那一片高原,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让他天然地将自己置放在“少数派”的位置。是的,《雪豹》亦是“少数派”特质的一部电影,保留了他最初在《静静的嘛呢石》所呈现的纪录风格——甚至对于整个事件的呈现都在州电视台纪录片导演的所面临的“现场”中展开,画面风格和叙事语言呈现出他特有节奏,完全不像一个拍了很多电影的导演所展现出的平滑感。这使得整个故事都像是正在发生的“事实”,而非刻意营造的铺垫。在万玛才旦所拍摄的电影中,羊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在《塔洛》中,它们代表着世俗的成就,在《撞死了一只羊》中,它们代表着灵魂的碰撞和游离。不过这些都不宜过度解读。过度阐释是观察者的视角,很难真正走进万玛才旦的内心世界。因为这些都是万玛才旦藏地生活的日常,如同高原之云,山巅之雪。但是,这一次羊死掉了——金巴家的九只羯羊被一只闯入羊圈的雪豹咬死。哥哥金巴不肯放走雪豹,等待补偿处理——如果不能拿到合理的补偿,他显然不会放过雪豹。得知了消息的弟弟情急之下,给电视台的同学打电话,希望能通过外界的介入让雪豹获得解放。金巴的弟弟是一个青年喇嘛,平日诵经之余喜欢拍摄雪豹,被人称作雪豹喇嘛。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凡是与雪豹有关的事情他都关注。这次雪豹出现在哥哥家中,他自然无法袖手旁观。对于他的这种痴迷,大家并不知道真实的原因。随着电视台摄制组的到来,事件的焦点聚集在了执拗的金巴身上,对围困的雪豹的看法被兄弟两人一分为二:羯羊杀手/灵魂救赎者。直到青年喇嘛忽然跳进羊圈,直视着陷入困境的雪豹,画面突然转入了单色。由此青年喇嘛的过去被展示出来,一条心灵救赎之线迅速铺开。再一次,我们看到,在赔偿问题上纠缠的世俗问题,被心灵救赎的副线削弱了力量,信仰的属灵再次成为万玛才旦叙述的溢出线/逃逸线。这种处理方法万玛才旦在《撞死了一头羊》中也用过,那一次的溢出两个灵魂的碰撞,是模糊的,而这一次的溢出却是清晰的、平静的,画面完全不同于现实中纪录片式的手持摄像机的感觉,静谧、开阔,也不同于现实世界因为金钱、爱情、荣誉这些方面的强烈驱动,松弛、平稳。这一片段的展示营造了一个内心世界的奇观,这个奇观是不可叙述的,是人与自然的无遮蔽交流,是信任,是美好。之后不断出现的青年喇嘛的回忆般的梦境,都以单色呈现,与世俗生活中的多彩色和晃动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手法的运用对于万玛才旦来说,仿佛信手拈来,并无太多意义上的纠葛。尤其是雪豹眼睛大特写的处理方式,观者与被观者在视线中相互交融,成为彼此。这个大特写非常震撼。万玛才旦的以往的作品始终保持了一种观察的角度,所以特写的使用并不多。但这一次他却采用了更为夸张的大特写,只有雪豹犹如天眼般的瞳孔。青年喇嘛映照在巨大的黑色瞳孔中,暗合了心与灵的一致。另外,如果我们用经典电影的结构来观照《雪豹》,你会发现,这部电影只有脆弱的矛盾,没有心灵的困境——进一步讲,即使是矛盾也不是金巴与雪豹你死我活的矛盾。这是《雪豹》这部电影有趣之处。回到剧情中,电影中的第一主角金巴是一个急躁又执拗的家伙,在别人口中,他倔得像头驴。然而金巴的矛盾对象是雪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碰不得的。即使他扬言绝不轻饶,他也不敢对雪豹怎样。所以他愤怒,他的愤怒是一种平民角度的愤怒,并无深思熟虑的对抗。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但他并不纠结在自己的态度之下。当父亲提出放走雪豹的时候,他同意了。这种表态并不能完全理解为屈服,在我看来那是他本身的一种天性。他和青年喇嘛的区别就在于在他那里虽然接受人的本性与雪豹的本性一样都是不可违逆的,但青年喇嘛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与雪豹的秘密心灵契约,而他没有。他不具备佛教徒的宽容特质,他的表达完全处于人的角度。不过金巴的扮演者出色地塑造了这样一个让人难忘的角色。他的急躁、愤怒、草率,仍旧无法掩饰他的直爽、天真、自然。他没有在矛盾的高点处撞破南墙,甚至在最后一刻也接受了雪豹对他气味的收藏。观看金巴的演出,他连珠炮似的台词瞬时让人肾上腺上窜。有一种横空出世的莽撞。这是万玛才旦赋予角色的个性,也是人的自然天性的一部分,难能可贵。当然他不会知道的是,他的这种莽撞和冒失与闯入羊圈的雪豹并无二致。这些不同于常规的剧情安排和人物特点,都显示出万玛才旦作为一个作者导演的特质。也是这些特点,构成了对于藏地新浪潮的定义。从制作的角度看,《雪豹》也是一次万玛才旦的自我突破。在此之前他的电影没有工业制作的痕迹——一方面限于资金的问题,他的作品多关注在日常生活之中;另一方面一个聪明的导演能够通过创作性的场景设置解决拍摄中的困难,所以也不需要。但《雪豹》这个特殊的角色,没有工业电影的技术显然是无法完成的。从成片的效果看,雪豹的制作紧紧抓住了我的视线。青年喇嘛和雪豹对峙的时刻的大特写的处理,以及青年喇嘛修行结束之后的那场拯救,都处理的非常出色。尤其是结尾时它离开被围困的羊圈的那一段戏,明明知道在现实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仍旧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直到雪豹冲向山岗,山的精灵回到了山上,一切都圆满了,世界再次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故事进展到这里,电影戛然而止。电影没有规定性的动作,这是电影之所以能够构建出一个庞大的视觉世界,一个人性多棱镜的原因。同样,我也不喜欢用既定的概念去框限万玛才旦的电影,那是对于创作者的不尊重。在我看来万玛才旦正处于他的创作高峰期,他所设想的世界也只是刚刚铺陈出来,更多的部分需要完成。在他离开177天后,《雪豹》最终拿下第3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奖,这是他的第一个国际A类电影节最高奖。我很早就听闻,万玛才旦导演有一部特别想拍的电影叫《永恒的一天》,单从片名我们就能看出他创作的野心。或许,《雪豹》亦是这“永恒的一天”的一次侧写,就像雪豹成为青年喇嘛心灵世界的一个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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